我国传世最早的舞蹈表演艺术专论
我国传世最早的舞蹈表演艺术专论
东汉傅毅所着《舞赋》,是我国传世最早的舞蹈表演艺术专论,也是我国舞蹈艺术史上最为重要的艺术论着,其序言与赋文,被完整收入昭明太子所编《昭明文选》内。 序言以楚襄王使宋玉写《高唐赋》之事引起话头。借此而言彼,是战国政论文和汉大赋习用的手法。作者借宋玉之口,阐明了舞蹈艺术的重要功能以及崇雅黜郑的艺术主张。“臣闻歌以咏言,舞以尽意。是以论其诗不如听其声,听其声不如察其形”,舞蹈是最能够传达不尽情意的艺术形式,谈论诗章不如听音乐,听音乐不如看舞蹈。也就是说,舞蹈是比诗歌、音乐更能表达情感的艺术形式。“夫《咸池》、《六英》,所以陈清庙、协神人也。郑、卫之乐,所以娱密坐、接欢欣也。余日怡荡,非以风民也,其何害哉!”清庙中的雅乐可以协调神、人,使天、人臻于大和;而郑、卫之乐不能教化民众,只能达到娱人的目的。
崇雅黜郑,只不过是作者冠冕堂皇的话头而已,雅乐舞一统天下的周王朝已成旧事,汉代乐府深入民间采风,俗乐舞与雅乐舞齐头并进。《舞赋》与时俱进,仅第二段对《关雎》、《蟋蟀》、《激徵》、《清角》等的议论稍涉雅、俗,全篇铺陈描写的,恰恰是汉代民间流行的表演性乐舞而非清庙雅乐。《舞赋》的意义正在于此。
赋文第一段,用铺陈华美的语句,描写了民间表演性舞蹈的演出环境、观众情绪和舞蹈演员的演前准备。“夫何皎皎之闲夜兮,明月烂以舒光。朱火晔其延起兮,耀华屋而焙洞房。黼帐祛而结组兮,铺首炳以焜煌。陈茵席而设坐兮,溢金晷而列玉觞”。月光皎洁的夜晚,绵延的烛光照耀着装饰华美的居室。用丝绳结起绣帐,门上的铺首闪闪发光。地面铺设了供客人坐的褥子,金罍玉觞内,美酒快要满溢了出来。“腾觚、爵之斟酌兮,漫既醉其乐康。严颜和而怡怿兮,幽情形而外扬。文人不能怀其藻兮,武毅不能隐其刚。简惰跳踏,般纷挈兮,渊塞沈荡,改恒常兮。”主宾在觥筹交错中喝得其乐陶陶,已有醉意,严肃的容颜和悦了起来,心中深藏的情感也表露了出来,文人必欲将腹中辞藻吐为诗章,刚毅果敢的人必欲一宣刚武之情,本来不想起舞的人也因自适跃然跳起,快乐地舒展着手臂:宾客们一个个一改常态,平日填塞在胸中的郁结之情释放了出来。“于是郑女出进,二八徐侍。姣服极丽,(女句)蝓致态。貌嫁妙以妖冶兮,红颜晔其扬华。眉连娟以增绕兮,目流睇而横波。珠翠(白乐)的而熠耀兮,华桂飞髾而杂纤罗。顾形影,自整装。顺微风,挥若芳。动朱唇,纡清阳。抗音高歌,为乐之方。”表演民间乐舞的女子出出进进,两列舞者穿着美丽的衣裳,和悦而尽态地站立等候。她们模样极为姣好,脸上发出光彩,眉毛细长而弯曲,目光流转而顾盼,首饰历历可数,细绮织成的上衣与发髻光色辉映,环顾自己整肃服装,朱唇将启,眉目传情,杜若香草的芳香顺着微风散发出来,高亢的歌唱即将开始。这样的演出环境、这样的观众情绪、这样的舞蹈演员,才会有得法的舞蹈演出。
如果说赋文第一段对舞蹈演员演前状态的描写尚限于“形”的方面,赋文第二段,则进入对舞蹈演员演前精神状态的细致刻画。“摅予意以弘观兮,绎精灵之所束。弛紧急之弦张兮,慢末事之委曲。”舞蹈之前,舞者把神思意想扩散到宏大的景象上,然后梳理整束自己的心绪,绷紧了的弦舒张了开来,即将进入轻慢委曲的抒情和叙述。“舒恢炱之广度兮,阔细体之苛缛……启泰真之否隔兮,超遗物而度俗……形态和,神意协。从容得,志不劫。”舞者要舒展开广大的胸怀,疏略身体细部的苛文缛节,接通太极真气,遗弃形骸而度越凡俗,从容自得,心志安定,形、态、神、意各个方面都调停得和顺协调,不为外在环境所胁迫了,才能够进入表演状态。作者对舞者演前精神状态的描写,详备而又透彻。
赋文第三段,进入对单人舞蹈的细致描写。“于是蹑节鼓陈,舒意自广,游心无垠,远思长想”。舞台上鼓已摆好,舞者蹑于其后。她心意非常安适,心志无边无垠地遨游,正在作遥远的遐思和自由的想像。“其始兴也,若俯若仰,若来若往,雍容惆怅,不可为象”。舞蹈开始的时候,她忽而俯身向下,忽而仰面向上,忽而舞过来,忽而舞过去,仪态和缓,意尚未舒,难以用语言描述其形象。“其少进也,若翱若行,若竦若倾,兀动赴度,指、顾应声。罗衣从风,长袖交横,络绎飞散,飒沓合并。(扁鸟)(票鸟)燕居,拉(扌沓)鹄惊,绰约闲靡,机迅体轻。姿绝伦之妙态,怀悫素之洁情。”随着舞蹈情节的发展,她的舞姿像要飞起来,又像要回飞,忽而耸起身子,又忽而倾塌下来。她不假思索的每一个动作,以至手一指、眼一瞥,都应合着音乐的节拍。轻柔的罗衣随风飘扬,长长的袖子左右相交,一会儿在空中盘旋,一会儿又聚合在一起,连续不停,翻转飞散。她轻步曼舞时,像燕子伏巢;疾飞高翔时,又像鹄鸟夜惊,体态是那样娴雅柔曼,迅捷而轻盈,美妙绝伦,更显示出胸怀的清远洁净。如果说三段起始写单人舞蹈之“形”,接着,进入对单人舞蹈“神”的细致刻画。“修仪操以显志兮,独驰思乎杳冥。在山峨峨,在水汤汤,与志迁化,容不虚生。明诗表指,喟息激昂。气若浮云,志如秋霜。观者增叹,诸工莫当”。舞蹈演员要修炼仪容操守,才能更好地显示志向,使心神在杳冥之处自由驰骋,想到高山的时候,便峨峨然有高山之势;想到流水的时候,便汤然有流水之情。表情随心绪而变化,没有一点虚假和多余。通过舞势,表达出歌词的内容,令观众喟然叹息,情绪也随之激昂,气息遨游像浮云,心志高洁如秋霜,赞声不绝,连乐师也自叹没有达到如此境界。傅毅如此之早地论述了艺术创造者的精神修养问题、移情问题,既早于南齐刘勰“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的移情论,更比明代汤显祖“一汝神,端而虚……动则观天、地、人、鬼、世、器之变,静则思之……少者守精魂以修容,长者食恬淡以修声……使舞蹈者不知情之所自来,赏叹者不知神之所自止……”(《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的表演论早了约1500年。很难想像,两千年前的中国文人就能够站在如此的高度,描写出舞蹈表演的精神境界,揭示出艺术创造的真谛,可惜为以往的研究者忽略。
赋文第四段写合舞——全场演出的高潮。“于是合场递进,案次而俟,埒材角妙。夸容乃理,轶态横出,瑰姿谲起。眄般鼓则腾清眸,吐哇咬则发皓齿。摘齐行列,经营切拟。仿佛神动,回翔竦峙。击不致策,蹈不顿趾。翼尔悠往,暗复辍已”。众舞者鱼贯进入舞场,依次站立等候,比赛舞蹈的才华,角斗舞姿的美妙。美丽的容貌是精心修饰而成,超逸的态度旁溢了出来,奇瑰的舞姿旁出迭起,令人无法预料。她们望着般鼓的眼神如秋波流盼,歌唱时露出洁白的牙齿。紧挨着的行列非常整齐,往来的动作也都有所比拟。她们忽而回翔,忽而高耸,仿佛神仙起舞,拍板快得像还没碰到拍板,足蹈快得像没有间歇停顿,正跳得轻悠柔曼的时候,舞蹈突然中止。
短暂的中止后,进入了舞蹈的尾声。“及至回身还入,迫予急节。浮腾累跪,跗蹋摩跌;纡形赴远,漼以摧折;纤谷蛾飞,纷飙若绝。超逾鸟集,纵弛媪殁。逶迤姌嫋,云转风忽。体如游龙,袖如素蜺。黎收而拜,曲度究毕,迁延微笑,退复次列。观者称丽,莫不怡悦。”她们回身进去,又跳了起来,音乐的节拍转向急促,舞者在鼓上做出翻、腾、跪、跌种种姿态,一会儿用足背践鼓,一会儿以脚踏地,扬起又跌下,腰肢弯曲,一会儿伸向远处,一会儿深深弯折,像欲赴远而又回转过来,轻纱做成的衣袖像飞蛾般地轻飏,竟然不触地面。急速腾跃时,如乌飞集;缓歌曼舞时,又了无痕迹。队列忽而斜行,忽而长长地游动,像云彩在流转,像风儿在飘忽。她们的体态像游龙,她们的袖子像白云。行将罢舞,她们敛容而拜,乐曲渐渐终止,一个个脸带微笑退到原来的位置。观众们称赞说真美,没有一个不十分快乐。
《舞赋》所写的舞蹈,正是汉代十分流行的表演性歌舞——般鼓舞。“般”者,旋也,《说文》,“象舟之旋,从舟,从殳,殳,所以旋也”。般鼓舞因舞者在鼓上及周围盘旋而得名。将一至七只鼓平放在地上,一人或数人在鼓上边舞边歌,器乐、声乐为之伴奏,汉代词赋中写作《盘鼓舞》、《七盘舞》。张衡《七盘舞赋》,“历七盘而屣蹑”,“般鼓焕以骈罗”,卞兰《许昌宫赋》,“振华足以却蹈,若将绝而复连,鼓震动而不乱足相续而不并。婉转鼓侧,逶迤丹庭,与七盘其递奏,觐轻捷之翱翱”,正是写的般鼓舞。汉画像石中,多有表现《盘鼓舞》、《七盘舞》的画面,如成都出土《鼓舞》画像砖、沂南出土《七盘舞》画像石。
“长袖善舞”(《韩非子·五蠹》),汉人舞蹈时络绎飞散的长袖,并非外衣大袖,而是在外袖内缝缀一条较细的长袖或飘带似的长巾,挥舞起来不感沉重,又很飘逸。《舞赋》“罗衣从风,长袖交横,络绎飞散,飒沓合并”,“纤谷蛾飞,纷飙若绝。超逾鸟集,纵弛(歹昷)殁。逶迤姌嫋,云转风忽。体如游龙,袖如素蜕”等句,正是赞美舞蹈中的长袖。张衡《西京赋》赞美长袖舞“纷纵体而迅赴,若惊鹤之群罢。振朱屣于盘樽,奋长袖之飒(纟丽)。要绍修态,丽服扬菁。眳藐流眄,一顾倾城”,《中国汉代画像舞姿》中,摹拓了山东、河南、陕西、四川、江苏、等省出土的。127块汉代画像砖石上舞姿,其中122幅是长袖舞。南阳出土《长袖舞》画像石,身姿曼妙,尤见长袖细腰之美。可见,长袖是汉代舞蹈的重要特点,发展成为民族舞蹈的重要特点。如果说西方舞蹈长于用脚踢踏,重节奏,中国的长袖舞则多用手臂划弧,重旋律,翻飞的长袖在空中划出萦回缭绕的弧线,将中国舞蹈圆转优美的线形旋律发挥到极致。后世,长袖变为身上环绕的风带和舞者手执的长绸。长袖和长绸,都是为了延伸舞蹈的弧线形动作,强化中国古典舞蹈的线形旋律。汉代《巾舞》、《拂舞》、《(革卑)舞》《铎舞》等等,则以舞具强化线形旋律。长袖风带,轻歌曼舞,旋律宛转,成为民族舞蹈的基本审美特征。
《舞赋》最末一段,不是写舞蹈,而是写曲尽人散、车马熙攘的热闹状况。“于是欢治宴夜,命遣诸客。扰躟就驾,仆夫正策,车骑并狎,(山龙)嵸逼迫”。欢乐融洽的宴会直到夜深,主人下令送客。客人在马蹄纷扰中登上车位,车夫拿起了鞭子,一辆辆车骑拥挤着并排前进,众多的车辆如山一般逼迫过来,将道路都堵塞了。“良骏逸足,抢扞凌越,龙骧横举,扬镳飞沫。马材不同,各相倾夺。或有逾埃赴辙,霆骇电灭,跖地远群,暗跳独绝;或有踠足郁怒,盘桓不发,后往先至,遂为逐末;或有矜睿爱仪,洋洋习习,迟速承意,控御缓急。”良马轻蹄,抢在其他车辆前面,马首像龙一般地高昂起来,吐沫溅在了马勒旁的铁件上。不同的马相互争夺着。或有穿越卷起的尘埃,追赶上了前面的车辆,如电光忽然熄灭,如雷霆令人震骇,马蹄的得远离了马群,卷起的尘埃把马都遮挡住了;或有顿足而缓步,郁闷而含怒气,盘桓不肯向前,初行虽慢,跑起来却把马群远远抛在后面;又有马自矜自爱,不紧不慢地徐徐前进,快慢任随主人控制。“车音若雷,骛骤相及,络绎而归,云散城邑。天王燕胥,乐而不洪。娱神遗老,永年之术。优哉游哉,聊以永日”。车轮的声音滚滚如雷,马车一辆接着一辆络绎不绝,如云一般散布于城内。天王也来参加人们的游燕,在优游之中打发光阴,快乐而不淫浃,甚至忘记了衰老,乐舞可真是延年益寿之术。结语回到对舞蹈功能的表述上,与开头呼应。
《舞赋》描写的般鼓、长袖之舞,有序曲,有开端,有发展,有高潮,有尾声;有“形”的细腻描写,更有“神”的生动刻画;对舞蹈的描写,又与对演出气氛、观众情绪的渲染结合起来,舞蹈演出便不再是单方面发出信息,而是演员与观众双向参与的艺术创造。其行文有汉大赋的铺陈华美,又紧扣主题而非纷然杂陈。因此,它不仅是我国传世舞蹈艺术专论第一篇、我国舞蹈艺术史上最为重要的艺术论着、研究本民族表演乐舞极为翔实、极可宝贵的文字资料,也是一篇出色的汉赋。《舞赋》记载了民族舞蹈成熟时期的风貌,标志着汉人对舞蹈表情功能和民族形式的自觉追求,对舞蹈精神境界的自觉把握,意味着汉代,我国舞蹈的民族气派真正确立,舞蹈摆脱了政教束缚,走向了独立。
《舞赋》崇雅黜郑的艺术主张、铺采摛文的行文风格,是汉代崇儒思想、文艺氛围使然;般鼓舞、长袖舞的流行,则与汉初楚文化的流行、汉武时乐府采乐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刘邦对曳长袖束细腰的楚舞情有独钟,对争立太子而失利的戚夫人说,“为我楚舞,我为若楚歌”(《史记·留侯世家》),楚歌、楚舞、楚服、楚语都成为汉初好尚。汉武时,一面重新倡导礼乐,一面大力组建乐府,采集全国各地的民歌民乐。哀帝时,“乐府”之制被取消,宫廷吸纳民间音乐的传统却延续了下来。以至新莽时,掌乐大夫桓谭认为“木空、楬不如流郑之乐”(桓谭《新论》)。两汉,乐舞既上承楚舞,吸收了先秦宫廷乐舞雅正、中和的品格,又兼容了清新优美的民族乐舞,出现了着名的歌人、舞人,刘邦之戚夫人、刘彻之李夫人和儿媳华容夫人、宣帝之母王翁须、成帝之后赵飞燕、少帝之妃唐姬等,都因善舞而受到宠幸,赵飞燕甚至能跳掌上舞。如果说原始社会随歌随舞,奴隶社会以舞蹈娱神,汉代,娱人的表演性乐舞代替了娱神的礼仪性乐舞;如果说唐代表演性乐舞的高峰建筑在多民族乐舞交流融合的基础之上,从而颇有几分“胡气”的话,汉代则是我国表演性舞蹈民族气派真正确立的时代。这就是《舞赋》诞生的时代背景。
傅毅,字武仲,东汉扶风(在今陕西)人,生卒不详。他少年博学,建初中(章帝年号)为兰台令史,迁窦宪府司马,事见《后汉书》。又《后汉书·窦宪传》记,永元三年“宪既平匈奴,威名大震……班固、傅毅之徒皆置幕府,以典文章”,可见,傅毅卒年在永元三年即公元91年后。今存其着作《舞赋》、《洛都赋》、《七激》及《琴赋》片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