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实战:赵之谦这一刀是如何切出来的?
(篆友提问发的问题图片)
问题很具体,这条豁豁丫丫的线条是如何切出来的?思考了一下,觉得有必要回复一下,于是回复: 既然知道是切出来的,就试着切切看啊!
其实等于没有回答,因为没有解决具体问题,但细细思考,还真找不出更好的答案,因为把这个答案写具体了还真不容易,于是,用文章来写具体吧!答案有两个版本:
太长不看版本:
不停地练习吧,练习多了就知道如何切了!
拆细了说的版本:
这是赵之谦的印,我们知道,赵之谦是印学天才,他的最大成就是打通浙皖,各取所长,不论派别,不为宗师却是宗师中的宗师,印外求印几乎开辟了所有的篆刻取资范围。
赵之谦是浙江绍兴人,跟鲁迅是同乡,这个地方长大的人,要学篆刻,不学浙派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因为他所处的时代(1829-1884),就是晚清,他死那一年,鲁迅3岁,这个时候,浙派西泠八家里的赵之琛、钱松还在世,陈豫钟和陈鸿寿也才故去没多久,浙派尚处于艺术高潮的末段,要学篆刻,赵之谦不得不受浙派的影响,一头扎进了浙派的圈子。于是有了一些早期的浙派风格的作品,如:
(赵之谦刻“益甫手段”)
(赵之谦刻“会稽赵之谦铁三印信”)
(赵之谦刻“铁面铁头铁如意”)
显然,赵之谦在篆刻上是下足了功夫的,用他自己的话说:“生平艺事皆天分高于人力,惟治印则天五人五”,所有的艺术作品里,包括书法、绘画,赵之谦知道自己是个天才,但他却在治印这一项上下了足够的功夫,是“天五人五”,自己的艺术成就,一半是天分,一半是自己的努力。
我们仅知道,现在存世的赵之谦的作品不足400方,一个大篆刻家,一生作品只有不到400方,显然是不现实的,更何况他说自己“天五人五”,要达到较高的篆刻水平,我们相信赵之谦一定是磨了又刻,刻了又磨的,不然,他就不会说自己“天五人五”。因为“人五”可不是简单地说说就算事,必然是大量的练习,只是练习的作品赵之谦眼界高,不满意,磨了或扔了……
后来,赵之谦发现自己在浙派里达到了相当高的境界,哇哇哇,看尽浙派作品,发现四下无人,自己已经“一览众山小”了。于是,他开始把眼光突破浙省,放眼天下。这一放眼,发现还有个江苏仪征的老头吴让之(那个时候正闹太平军,吴让之在泰州避难),用另一种不同的刻法(就是皖派的冲刀刻法),达到了相当高的篆刻水准,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刻法啊。这一转眼,又让赵之谦迷上了皖派(注意,这个时间段,赵之谦已经把浙派的西泠诸家临了个遍,所谓临了个遍,就不是一人一方一人十方的练习量,他早已打下了坚实的切刀刀法基本功。)
由浙入皖的赵之谦又在冲刀上下足了功夫,后来的一些名作,是在入皖之后的作品,如:
(赵之谦刻“长陵旧学”)
(赵之谦刻“赵之谦印”)
他除了稍稍保留了浙派特有的苍茫意趣之外,他已经用冲刀的光洁代替了切刀的毛涩感,他开始将眼光转向以光洁求浑厚的路子上来,当然,这是由魏锡曾为他和吴让之分别出印谱引起两人的论战(之前写过这件事的文章,有兴趣的可以回看)之后赵之谦新的领悟。
学完了浙派,又在吴让之那里看到了皖派的极致,再由此上溯到邓石如,赵之谦又把皖派的学习走到了极致,他发现,切刀、冲刀,走到极致也并不究竟。他在某天,终于刻出了这一方印:
(赵之谦刻“赵之谦印”)
丁敬和邓石如都达不到我的水平了,赵之谦在心里对自己说。他这个时候明白了,刀法上的冲切并不是衡量一个篆刻家水准的标尺。
于是,他又站在更高的山头,开始向秦玺汉印求法,他在广袤的秦玺汉印世界里找到了自己的乐趣,他由此领悟到不管是浙派的刀法,还是皖派的冲刀,只不过是表现手法,他渐渐接近到篆刻中汉印的真相,就是他在何传洙印的边款里说的,
(赵之谦刻“何传洙印”及其边款)
“汉铜印妙处不在斑驳,而在浑厚”,以浙派的刀法与皖派的刀法,都可以表达浑厚,甚至用刀的正偏(赵是正锋的,皖派的吴让之是偏锋的),入石的深浅(赵是大刀深刻的,浙派的钱松是浅刻的)都可以表达出汉印的平淡无奇,但又浑厚无比的意味。当达到这种思维境界时,赵之谦自我发呆了,他“不敢为人刻印”了,所谓,高处不胜寒,当他领悟到了更高的境界之后,反倒不敢动刀了。这可能是也是他传世作品少的原因之一,情到深处人孤独,艺到高处反束手,他开始又一次的求索,当然,这个阶段他政治上开始当了个小官,刻印也少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从秦玺汉印顺流而下,从文字沿革入手,从书体演变的角度入手,他游刃于秦权诏版、汉碑篆额、钱币、镜铭、瓦当,封泥等篆体入手,他找到了自己的“印外求印”的自家路线。他豁然开朗了,于是他说:
(赵之谦刻“松江沈树镛考藏印记”及边款)
“为六百年来摹印家立一门户”,自打赵孟(1254-1322)以来的文人篆刻到了赵之谦这里,六百年下来,赵之谦让篆刻真正成为独立于其他艺术门类的专一艺术,这是赵之谦的最杰出贡献。
当然,赵之谦除了自己过高的艺术天分外,赵之谦主观上的上下求索,加上他独一无二的悲惨的人世经历(少年时不得意,34岁那一年,他妻子女儿又同时去世,自己一心追求的出仕之路又总也走不通……),种种机缘巧合,赵之谦完成了自己篆刻史上划时代意义的篆刻大师的使命。
(赵之谦刻“灵寿花馆”)
说了这么多,回到开头,赵之谦“灵寿花馆”一印是赵的晚期作品,一方作品里,光洁的线条有,毛涩的线条有,浙派的切与皖派的冲在赵之谦手里达成了完美的统一,一个篆刻高手的刀法成就在一方作品里纯熟运用,冲、切已由心而生,不管是如何行刀,都是为了达成赵之谦心里所想的艺术效果(这个时候,他已经大开“印外求印”大门,一些现代装饰的设计思想也已进入他的艺术思维)。问题中提到的那个特殊的线条特征,自然是“冲、切、剜、挖”等各种手法的精熟运用结果,如果真想达成完全一模一样的线质特征,所需要的只是细心揣摩,多加练习。
伟人曾经说过:“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出来的”,另一位群友马上回复:“手上的泡也是自己磨出来的”,诚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