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美国影片《巴顿将军》感到震动。二十多年没有接触美国电影,没想到他们跑得这么远了。震动之余有一个想法,是不是仅仅我一个人有此感。于是就有意进行了一次调查。由于当时看《巴顿将军》已经成为一个社会事件,所以只要是电影圈内的人,见面似乎都会问一句,看过《巴顿将军》没有。
《巴顿将军》的前十五秒钟,画面一出来就是一面美国国旗,看不见它的四边,用句行话说,观众只知道这面旗占满了整个画面,至于有多大,就没法估计了,因为画面上只有一面旗,没有其它的参照。同时我们听见嘈杂的人声,接着一声立正的口令和碰鞋后跟的声音。当然我们知道那嘈杂的声音是部队。接着一个小人影从画框正中的下边框露出来,不如说,升上来。这样的画面处理,由于参照系的异乎寻常的比例(巴顿的身影是那么小)以及纵深关系的变化(巴顿出现在国旗前,因而星条旗在观众脑海中退居后景),于是在观众的脑海里这面旗子突然变大了,并且加强了立体幻觉,其效果很可能是这面旗子好大啊!这样,影片制作者在影片开始仅十五秒钟内就从视觉的幻觉效果上首先把美国和 大联系了起来。主题出来了。这可是最高档的政治宣传。它妙就妙在用的是光波和声波组成的视听语言在观众心理所造成的自然反应。你反帝国主义,可当你看这个镜头时,那旗子还是变大了。你可以说美国并不伟大,可巴顿说,我没有说美国伟大,我只上到台上来对自己的士兵发表演讲,你抬什么杠。因为电影的视听语言是在摹拟人的视听感知经验,所以它的银幕形象如果搞准了,就象这面旗子那样产生的变,是不可抗拒的。接着巴顿向前迈了四步,立定,敬礼,响起美国陆军的升旗军号。影片制作者就利用这升旗的时间,用十几个镜头,通过视觉语言塑造了巴顿的视觉形象:雄纠纠的戎装,包括马裤、马靴和钢盔,白眉、琳琅满目的勋章、结婚戒指,天主教教皇赠给的戒指,象征着军纪的马鞭,象牙把手枪,美国装甲第三军的军徽、炯炯有神的眼睛、四星上将(注意:其实是德国投降后国会才把他升为四星上将的)。从这前一分半钟,观众已经获得许多印象深刻的信息,可一句文字语言都没有。
升旗仪式结束,巴顿说了一声坐下,我们听见台下的人坐下的声音。请注意,在这整个开场的六分半钟里,我们只看见巴顿和听见听演讲的士兵的动作声音,没有见到另外一个人。为什么,下面再讨论。
巴顿开始演讲。其内容就是吹嘘美国人能打仗,从来没有输过。我觉得最有军事哲学思想的就是他的第一句:没有一个蠢杂种赢得战争是靠为国牺牲的,他是让对方的那个杂种为他的国家牺牲而赢得战争的。这是非常精辟的一句话。有人赢得战争是靠死人死得多。训话就不必多说了。我们注意到,当巴顿在台上讲话时,他是来回左右走动,摄影机位慢慢往前移,景别在他演讲结束说最后一句话时,成为此段中最大的特写,然后他转身下台,结束,音乐起。这是一个非常漂亮的节奏结构。同时他的上下台动作,向前迈四步,和在台上左右横移,形成了一个立体的长宽高的运动,展示了一个立体空间,这也正是好莱坞电影儿的窍门。人是生活在立体空间之中的,所以人习惯看立体空间。
让我们进一步研究一下这个段落是怎样拍的,以及为什么要这样拍。(再提醒读者一句,重要的不是拍什么题材,而是怎么拍。雷锋的故事谁都能拍,但是不同的人拍出来的结果是不一样的。
我们注意到,当巴顿在中远景在舞台上左右走动时,他最多是踏着画框底线走的,所以没有露出讲台来。另外,当巴顿演讲行将结束时,他是转身回头,双目注视着摄影机镜头(亦即观众)说出的那最后一句话,我愿意在任何时候,任何战场上,率领你们中的任何人去战斗。要注意,好莱坞电影儿的成规之一就是银幕上的人物的眼睛不能看观众。因为人物一看观众,两者的视线相交,这个镜头就变成了观众的主观镜头(这才是主观镜头),而这条视线就把银幕上的世界(空间)和观众所处的现实世界(空间)连接在了一起,这样观众就会把这两个空间进行对比,于是那个银幕上的世界的幻觉就消失了,好莱坞的梦幻工厂就破产了。可是这部影片的导演偏要巴顿长时间地看着镜头。这起了什么作用呢?我后来在课堂上问过许多学生:巴顿看着谁?他们多半从综合艺术论往深里考虑,什么他在深思了,他看着天空,他看着观众。就是没有一个人说出自己最简单的最直接的感觉:他看着我。而那些根本不懂电影的听众却毫不思索地说,他看着我啊。对了。这是感觉。每个观众都感到巴顿的眼睛盯着自己说, 我愿意在任何时候,任何战场上,率领你们中的任何人去战斗。你去不去吧!
那么我们再把所有上面提到的因素集拢起来,就可以清楚看到创作者的意图。画外空间的声音所暗示出来的那批人始终没有露面,而摄影机固定机位的取景,正是观众席的视点。摄影师尤其注意不让讲台出现在画面中,巴顿大多是脚踩画框底线,这是一个专心聆听的观众的视点。然后巴顿最后还看着镜头,这样观众就明显地感到他们占据的正是那讲台下的空间,这样就迫使观众与影片中的听众认同,即观众是和他们一起在听巴顿的演说。
影片开始的六分半钟,是巴顿登台向士兵发表鼓动性的演说,可是我们从前面的分析中发现导演的处理,对每个镜头的视听因素的处理都没有表现或暗示听讲的士兵的存在,而是指向观众(更具体地说,是指向1970年的美国观众),这就完全揭示了影片制作者的意图:对当时的青年观众进行宣传鼓动工作。这一意图在序幕中贯彻始终。那么当时的青年主流是什么样的呢?反对越战,拒绝服兵役。
现在我们明显地看到,如果把这一场戏象不少中国的影评家那样完全看作是一段演说,那就大错特错了。对一部影片的评论,任何电影理论都应以镜头画面为基础,而不应是文学性的评论或戏剧性的空头理论。为什么文学评论不提电影的属性,为什么戏剧的评论不提电影的时空。仅仅是欺侮电影年纪小吗?年纪小就不允许从其本性出发来研究,而必须从电驴子的角度出发来研究问题吗?在这部影片中是找不到文学或戏剧根据的,而文学或戏剧评论也不可能做出以上的分析。有的评论家在分析这一段落时,侧重分析巴顿的演说内容,那可真是走题了。那是缺乏视听读解能力所致。这是一段十分高超的军国主义心理战,它充分利用了电影语言的威力,而司各脱的演技也使许多观众忘却了他的演说的实质。